要延长白天的时间,最妙的办法莫过从黑夜里多偷几个钟头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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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全世界都在死人,哪有地方不死人的?没准明儿就死到你的头上!”纪导就是刻意拔高了嗓子说话,围聚在收音机前的男男女女见状都散了去,留着中年男子一人听着沙沙的播报声:“……三号…滨海公路发生车祸──死者确定为……”他哼了哼声,切掉了机器。
那滨海公路离摄影棚很近,但已废弃许久,野草生得茂盛,几乎见不着原样。道路是沿着山缘盖成的,海拔很高,大致笔直,少有几处崎岖的弯角;从前还热闹的时候便不少人爱从那往下跳,摔进咸的吓人的海水。与其大喊着日子刁过不下去,更多人在尚且留有自尊的时候了结生命。
剧组也出过这种事。
刚开机的时候,海风整日往摄影棚里灌,本就底子差的打工小弟染了湿疹,一下子长满整身。末世没有医生,有也自身难保。小弟在还能行走的时候,带着一身病痛往下跳了。自此之后,剧组便空了一个位置,再没人填上。
他们本就是一群追梦的疯子,散尽家财后一股脑买了旧时代的设备,往海边住去了,只求在世界上留下一点自己的踪迹。末世天天死人,数量难以书写。没有法治也没有国家,像回归了无主之地。到底是没有了计算机与手机,只剩收音机不定时连到频道,沙沙作响的,一出声便有人靠近。
休息时间过去,纪导回到简单搭设的棚子,看摄影师拨弄着胶卷彷佛上个世纪的遗物,面前站着的是路谦,那个当初仅因为一句话就追来这边的路谦。他还十分年轻,原本住在上城的小镇里,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,硬兼好几份差事过活。兴许是乱世之中反倒人人有梦,纪导的小组路过那小镇,见他长相不错,说了句“你想做点有意义的事么?”,便放下一切随了过来。
既用了上世纪的胶卷与底片,也选了上世纪最俗滥的剧本。
无人演过戏,演起来却浑身是戏。兴许是现实折磨紧了,情感流露的往往恰到好处。那哭戏与笑戏浑然天成,不须多做着墨。现在跟路谦对戏的人是徐然,和纪导打小便认识,是当初支持这趟有去无回旅程的其中之一人。
唯一可惜的是、永远不会有旁人见过这场戏,有也是再下个世纪,那留予后人的追思了。再或者,最后胶卷在这海边被吹得乱七八糟,被海鸟啄烂了去。
路谦对着徐然叫徐然。那便是他戏里的名字,名字更像个代号,能止住一个人的脚步即可。他假想着快乐于是快乐浮现于脸上,小跑步过去抱住了他,对徐然说一句“久等了”。他的体温很暖,配上徐徐的凉风,拥抱时的亲密令徐然无所适从,垂低着脸却像害臊。
路谦是生得好看,却好看错了时代。末世不像从前,靠着颜值便可加分上位,只能多挣几分低薪的工,为生活庸庸碌碌地忙活。但他的眼睛依然明亮,像盏最后未熄的灯,让徐然看出了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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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然走向海边。
下戏后天色已晚,抬头却能看见大把大把的星子。末世熄了文明的灯,却重燃了天上的星辰。他叼着剧组仅剩的香烟,抖了抖手指,把烟蒂都投入夜色。打火机是从纪导的妹妹纪程那借来的,说是丢了直接跳海,不准回来了。
一双运动鞋在沙滩上留下印子,他背抵着改造成卧房的货车柜,上方的铁板有些冰冷,海风出奇的暖,沙子倒是不温不火。短发被强劲的风吹到纠结在一块;现在的海水尝起来很咸,估计打在脸上的风也是一般地咸。
他外在的动作几乎静止,脑内却转得飞快。吞云吐雾间,将这大半年的日子都转过一轮。包括最初抛售身家,带着梦想就上路的狂妄,还有一个又一个在这时怀有不切实际梦想的剧组。
“我们本来就是一群追着梦想、异想天开的疯子!”
他想起纪导浑厚的低音,还有真正震撼人心的一句话。第一天抵达海边,纪导亲手架起第一个棚子,把生锈的铁柜放在中间,空白的胶卷说是要填满活过的痕迹。接着清空了废弃的货车,铺上白净的毯子。
徐然反复咀嚼那句话觉得相当有味道,纪程在一旁附和:“这时候还甘愿不抱梦想的死去,那真是白费了活下来的时间”她说起很久以前的旧世纪,最混乱的年代往往走出最多人才,因为机会变得太多,再宽严的纪律都管不住奔腾浮动的人心。
纪导与纪程的个性颇像,就是纪程呛辣直白了些。开心时把你当宝贝宠,反之则会把你往死里揍。他们兄妹原来是废弃首都里难得的有钱人,却在父母双双过世后,拉上徐然开启这段旅程。
“徐然!”路谦隔着海风叫他的名字,听起来很不真切。他在货车找不到徐然,笃定地往海边走去,见路上一排笔直的鞋印,想也不想跟了过去。徐然的香烟燃到了尽头。
“怎么又一声不响的过来吹风?也不怕吹出毛病。你不着急我都替你着急了”
徐然觉得好笑,“这么一点风能把我吹出病,纪导也该反省反省他用人的眼光”
“别别别,小三当初就这样说的……甚么‘我不怕海,要死也是完工后回上城等死’,结果就埋在这片海里”小三是刚开机便被疾病缠身,跳海的打工小弟的昵称。
“那是他天生体虚,半点风也吹不得”
路谦一征,“还有什么是本来以为不会这样,结果都发生的事情?”
海边的风突然吹得震天响。
徐然拍拍路谦的肩膀后,随意地坐在沙滩上。伸长了腿,扬起的砂粒被风带走,直到不知所踪。路谦跟着坐了下来,他有点小心地将头靠向徐然的肩膀。徐然暗自觉得好笑,戏里都抱过牵过了,这时才懂得害羞。他自然地揽住他的肩膀,带向自己怀里。
“从前的事情过去了管不着,就是未来我还能掌控”
路谦瞇起眼看着他。好看的眼里仿佛有水光浮过。
“徐然哥,你有想过之后的事情吗?”
“大概是……纪导和纪程去哪,我跟他们一块走吧”
但徐然清楚,那从前的家已经不在了。纪家在旧首都估略就剩个祖坟还在,甚么值钱的都被变卖带到了身边,是没地方可以去了。他想着很久以后的将来,看了一次影带后剧组就地解散,放火烧了整迭胶卷。或者,挖个地洞把东西都丢进去,恣意最后一回。
“日子过得没趣,你们也带上我一起”
“去哪都好?”
“都好”
徐然笑了,伸手揉了揉路谦的发丝,几撮都黏到了一块,乱不顺手的。海浪拍打的声音在他耳边响,心跳微微加速的感觉很享受。月光映得徐然的脸忽明忽灭,甚是好看,路谦抬头就是吻了上去。
这片沙滩曾经是纵欲的温床,是贪欢的角落,是抛下所有末世悲歌后的小小乐园。
这里没有身分,没有阶级,连钱财都洒到同个地方了,便是争个你死我活,也没半点意义。他们正是一堆栈在大浪中的小石子,拼命激起浪花,互相欣赏着水光溅起的亮彩,之后没有人会记得他们活过,无妨,自己早已认可了自己。
吻到最后早已心猿意马。
徐然抱着路谦一路吻进了货车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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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们快没时间了”
阖上四边的车门,唯一能转动的马达被发动。
带着成山的胶卷,一车四人冲进了那片苦咸的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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