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隨流水東西。

 

白雲千里萬里,明月前溪後溪。

‧  ‧  ‧

 

是否有過一種經驗。

 

從沙池裡舀出一碗泥水,卻意外洗揀出璀璨的石子。將污垢從上面拭淨,捧在手中琢磨,居然耀眼的不象話,即使安靜地躺在那裡,都無聲吸引追逐的目光。

 

那是沉穩內斂的氣質,同時散發絕代的風華。

 

藺老閣主曾經歎息,“再好的人都給磨成病秧子,怕是林燮都無法一眼認出”

 

他是琅琊閣的貴客,然而剩下一副最脆弱的身子,半點風霜都承擔不起。那些火寒過後的傷痕差不多被除盡,疼痛終於捱到末尾,卻是痛也鈍得慣了。

 

“唉,我說你啊、痛好歹也叫出聲來”藺晨實在看不下去,嘴上念了幾句。

 

那時梅長蘇的話還不多,連笑都有些勉強。他只是面色淡然地說沒事,繼續即可。卻也挑不出任何失禮。疏遠感如梗在喉,不上不下。

 

照慣例,藺晨不會喜歡這種性格的人。他看人看出習慣,也看得清明透亮,知道支持梅長蘇活下來的唯一信念是復仇;正是這股看不見又抓不牢的力量,伴他經歷整個削骨挫皮的狠絕過程。

 

所以,藺晨一介江湖遊士,又怎願自己被牽入這種濃稠的情緒?

 

最初,他的內心是拒絕的。

 

更何況他從來不認識什麼林殊和赤焰軍。那些筆劃與事蹟對他而言,更多意味著符號與情報。那是琅琊閣的收入來源,是他難得津津樂道並汲汲營營的樂趣。

 

而他要做的、僅是遵照父親的意思:伴在這位貴客左右,直到病癒。

 

卻在真正接觸後才發現,那人也是有血有肉的。只是所有情緒都被蒙在一片薄紗下,幾乎褪去主觀色彩。做為梅長蘇,他舉止優雅得體,言辭一語中的卻不鋒利。更多時候像水,清川裡又長又悠遠的水,在過多地方轉圜,不知道終究會通往何方。

 

尤其是那雙眼睛。

 

那雙眼睛。

 

‧  ‧  ‧

 

藺晨面色如土的在琅琊閣藏書館的角落找到他。舉起紙扇作勢要丟過去。

 

“再一次”他朝著毫無悔意的梅長蘇走過去,“我就吩咐書僮把門通通鎖死,門縫都堵上,讓你想出來都出不來!省得我找遍整座山就為了給你換藥”

 

卻沒想到,梅長蘇看著他精采的表情,輕笑出了聲。

 

“怎敢勞煩藺大公子”

 

笑意淺淺,卻因著桃花眼和臥蠶的緣故,整個人的線條都變得柔和。

 

那是藺晨第一次看見他的臉上多了其他表情。

 

話雖如此,梅長蘇仍讓自己被領到臥房去。他坐在床邊角,藺晨半跪在床中央,伸手撩起他的髮絲──上方帶有藥味,是藺晨親自調出來的安神熏香──底端的發仍是純白,只有新生的才是黑色。梅長蘇不介意,藺晨也就隨他。

 

外袍與襯衣被解開,沿著脖頸的線條緩慢滑落。後背是病態的蒼白,與白髮貼在一起,幾乎透明。藺晨熟練地拆下繃帶,看上方原先猙獰的傷疤,在敷藥的療效下逐漸消失,歸乎一片假像的光滑。

 

他記得當年第一刀削下去,豔冶的鮮血將附近的白毛染盡。

 

該是多疼。

 

“長蘇,你就這麼想回去?”話一出口,藺晨被自己聲音裡的微慍嚇著。他什麼時候在乎起這個人的未來了?但一回神,只是發現,從最初老閣主的命令到現在,他已從疏遠轉為關切。原因談也談不上口。

 

 

興許是梅長蘇內心終究有著溫度。

 

不溫不火,正好將他的所有情緒燒成一鍋愛惜。

 

 

“不是想,是必須回去”冰涼的藥沒有一點預警地貼上後背,梅長蘇輕輕吸了一口氣,接著感覺藺晨的手卷著繃帶,環過他的腰身,一次次將敷料裹緊,距離近的像從後方擁抱。

 

“回金陵解決一樁陳年舊案,然後呢?千方百計地讓你活下來,就為了送死”

 

藺晨並非無情,只是做人都有私心。梅長蘇的私心裝了七萬赤焰,而他恰巧只容得下他一個人。他越是親眼目睹支撐梅長蘇活下去的那股動力,越感到心驚。

 

水能載舟亦能覆舟,那復仇終將一併帶走他,什麼也不留下。

 

“藺晨”他聽見梅長蘇因一時上火而顯得低啞的聲音,“我必須回去,那才是屬於我的地方!梅嶺的鮮血和火焰已經燒了太久,必須由我劃下終結”一面說話,眼神卻是從未有過的堅定,以及與無奈沉重交纏在一塊的厚重情感。

 

他終究被扯進這片濃稠的情緒裡了。

 

藺晨沉默許久,逼迫自己冷靜下來,“你需要多久的時間?”

 

“金陵三年”

 

“在這裡,我能護你一生”

 

梅長蘇歎息似地搖頭,眼眶因著激動而有些泛紅,下意識地揉搓散在一旁的外袍,指尖泛白,“你明知這是行不通的”

 

至此,藺晨不禁啞然。

 

他終於看清梅長蘇究竟有多痛,而那不知死活的少帥竟十分享受這種親昵卻血腥的折磨──這令他清醒,清醒的看自己成為暗地攪弄風雲的黑手。那些親手彎大弓的林殊的記憶,最終煙散雲消。

 

藺晨喜歡梅長蘇,因為對他而言,他僅僅是梅長蘇。他許是在眼前被削皮挫骨,容貌大不如前。但總歸藺晨是不認得林殊的,誰讓林殊葬於赤焰火海,恰逢梅長蘇誕于梅嶺之巔。

 

向死而生。那痛楚總不合時宜地、讓梅長蘇感受到生命的力度與蓬勃。

 

“隨便罷”藺晨替他披上外衣,踏著虛步走出房門。

 

‧  ‧  ‧

 

梅長蘇很久以前得到老閣主的應允,能自由進出藏書館。眾童僕見他也不奇怪,打聲招呼便讓他在櫃間找書。他什麼都看,連生冷艱澀的文章都能翻上一日,若不是琅琊閣專門收書,怕一下子就不夠他翻。

 

只是今日心神有些躁動,他雙眼微煦,一串整齊的黑字愣是入不了眼。

 

 

這是兩人第一次直白的面對這個問題。

 

這個來自根本的問題註定是橫在心裡的坎。因為沒有解決之道,所以即使雙方都退到了懸崖,腳踏著邊緣命懸一線,也要無可奈何。正是內心太過清醒,知道說再多都於事無補,與其持續爭執,不如沉默的彷佛妥協。

 

那天過後,藺晨和梅長蘇的關係如同回到原點。一個硬板著臉,一個回到最初的疏離。接連好幾次,換藥時都不發一語,直到有次纏好繃帶,藺晨沒立刻給梅長蘇披上衣服,反倒在身後靜如深海。

 

梅長蘇還在納悶,沒立刻反應過來,便被藺晨從後方抱住。

 

不同於從前曖昧不明的距離,這次是將整個身子都貼了上來,溫熱的鼻息撒在耳側,略微搔癢。藺晨抹了抹嘴,垂低了頭,“和好吧?”

 

便是道歉,也認栽了。

 

過了許久,他聽見梅長蘇長籲了一口氣,說,“好”耳尖微微泛紅。

 

藺晨放開了手,梅長蘇轉過來正眼對著他。只要別碰觸這塊禁區,都能很好。這個人讓他心甘情願地道歉,心甘情願地被綁在那裡。而藺晨自己清楚,再也不會遇到這樣一個人了。

 

若是喜歡,也是認了。

 

“長蘇,我不希望你死”

 

“我知道”

 

“我希望你一直活著”

 

“不是神仙,怎麼能長生不老?”

 

“不是神仙,怎麼能放下所有仇恨”

 

藺晨拿他的話堵住了他的嘴,但梅長蘇奇異地沒有一點被冒犯的感受,反倒有一股暖流淌過心底。清澈的水流刷過整片思緒。

 

“所以我放不下”

 

“我知道”

 

“我會回去”

 

“我知道”

 

“你還有什麼是不知道的嗎?聰慧的藺少閣主”梅長蘇覺得好笑。

 

“我不知道的事情多的是”藺晨隨興地勾起笑容,“比如這個──”

 

一股陌生的衝動讓他狠狠地吻了上去。他需要這個,太需要了。他唯一不確定的是、眼前的人是否也如此。

 

梅長蘇輕輕拉開他,尚在低喘,“你想要答案?”

 

藺晨稍微睜大了眼,隨即再次被吻上。

 

“這是我的答案”唇角廝磨間,藺晨聽見幾不可聞的回復。

 

 

梅長蘇終於闔上書冊。他不確定未來會是如此,然而在現在這個過渡時期,他的心是安定的。至少,目前為止。

 

前些日子,藺晨說,“剪了吧,看了有點礙眼”

 

發尾最後一節純白跌落在地,最後一點象徵林殊的東西被抹去。

 

再不相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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