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街長,煙花繁,你挑燈回看
短亭短,紅塵輾,我把蕭再歎
還在廊州的那些日子,過年都是極熱鬧的。琅琊閣傍山而建,一磚一瓦氣度磅礡,此時卻成為掛滿燈籠的大型擺設,好在少閣主的性子一向跳脫框架,不僅不介意,興致來了還跟著往自家閣子胡亂添菜,看得一旁的老總管那叫一個驚心膽顫,若老閣主地下有知,指不准是要氣瘋。
今年更是張燈結綵,連偏僻的小徑都被囑咐點上燈火,徐徐燃著清遠的淡香,是為引路的標幟。莫約戌時,江左來的客人陸續歇下,各自回府守歲去了,霎時間杯盤狼藉,空的是曾盛滿酒菜的器皿,滿的是整屋子的生氣。待梅長蘇令黎綱早些休憩後,便只剩藺晨與他大眼瞪小眼了。
屋內的酒氣逼人,金樽或傾倒或直立,皆散發上等美酒的馥鬱香味。梅長蘇沒醉,藺晨半醉不醒楞是裝作沒事,便是起身隨意走幾步、無法走直也厚著臉皮不承認。見一向自詡精明的少閣主如此,梅長蘇掩著嘴低笑了起來。
這一笑,藺晨倒是不開心了。平日只有他笑別人的份,哪有別人當面笑話他的份?
“長蘇,你過來”藺晨搖搖手上的紙扇,“陪哥哥喝上一杯,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?”
江左盟宗主故作無奈地搖搖頭,“你醉了,我扶你回房休息”
“這裡是我的地盤,我愛去哪就去哪”藺晨手不停歇地往杯子裡倒酒,自己嘗了一口覺得滋味甚好,“今晚除夕,怎麼說也得沾沾過年的喜氣……來,這杯給你”
“我現在的身子虛寒,怕是一點酒氣也沾不得,可惜藺少閣主的美酒了”梅長蘇坐到了藺晨對面。
但看藺晨端著的酒殤,竟只有半個手掌的高度,能斟的份量也稱不上多。更何況方才還被嘴饞的某人喝掉一口,估略剩一半不到。
“要是被我醫治那麼久了,還連幾滴酒水都碰不得,那我乾脆自砸招牌,琅琊閣從此閉門謝客算啦”
梅長蘇又給藺晨的三言兩語逗樂了,他伸手接過杯子,“既是如此,那我便聽一回大夫的話罷”
聽聞這渾話,藺晨忍不住碎嘴一聲,“就這個時候知道聽話,果真是沒良心”
一飲而盡。
卻沒料到,再而飲,三而歡。
尤其在這個地方,梅長蘇心底踏實,那些陰謀詭譎青黑烏雲都被屏棄在外。他做他的江左盟主,他做他的藺少閣主,倒多了幾分身處江湖的逍遙自適。以酒相會,清風相伴,月色相襯,敘些無關緊要卻忍不住發笑的話語,梅長蘇覺得許久沒感受到這番恣意,直到他雙頰泛紅,笑得連姣好的眉眼都彎起來時,藺晨才注意到他真的醉了。
舉杯相醉,飲罷花飛雪,茫然又一年歲。
至今日,恰逢廊州七年,赤焰七年。
亥時三刻。
“我看你整日披散著頭髮,也不知道是甚麼滋味?”梅長蘇調侃似地說道,卻沒注意自己高高束起的髮髻也散了幾撮下來,貼在紅潤的臉頰旁,與平日整齊乾淨的形象相比,平添幾分放蕩不羈的瀟灑。
藺晨一時看得出神。
“也沒甚麼,你試試看不就知道了?”藺晨繞到他的身後,在他來不及阻止前、麻利地解開那搖搖欲墜的髮髻。長髮一些披在肩頭,一些平貼在後背,一些則沿著曖昧的弧度落入衣領的空隙。
髮絲帶香,是藺晨熟悉不過的藥材清香,明明聞了成千上萬次,那味道卻不合時宜地撩得他心裡發癢。
梅長蘇說了聲你大爺的,卻難掩罵聲中的笑意。他往杯裡倒酒,手卻被藺晨拿紙扇敲了個正好,“瞧你美的,這才過多久便醉了”他接過梅長蘇的杯子,就往嘴裡一倒。陳年釀造的甜酒滑入喉嚨,一路沉進胃裡,便是他不畏寒的體質都開始覺得燥熱。卻看向梅長蘇瞇起的雙眼,貌似極其舒服。
“我這還不是依大夫的叮囑,聽話著呢”梅長蘇徐徐站了起來,腳步有些輕飄,於是藺晨也無意識地跟著站了起來。
清風伴著暗香吹拂入室,藺晨伴在梅長蘇左右,替他攏了攏衣領,出奇地平淡美好。估計天下能讓心氣高昂的藺少閣主舍情相伴的、也只有這位江左梅郎。然而反過來講,大略也只有藺晨伴在身側,梅長蘇才能安穩的當他的梅長蘇,再無更多。那便可喚作現世安穩,一刻安生。
天上炸開了煙花。隔壁院落傳來孩童嬉笑的聲響,一瞬間好不熱鬧。
梅長蘇興致來了,隨手抄起藺晨的紙扇。藺晨“噯”地叫了一聲,手正舉到半空中,卻見梅長蘇借著微醺的酒力,以扇替劍,在琅琊閣的回廊行雲流水地舞弄了起來。不若從前鐵血沙場的剽悍,大病初愈後卻似柔弱無骨,只剩空靈的殼與棱角被磨得圓潤的姿態。他的力道鮮明卻不具壓迫,看似銳利卻無法傷人。
向死而生,一如他本人。
梅長蘇管這劍舞為赤焰獨有的刀法。然而起先並非獨特,至今將林殊的影子退去了,注入梅長蘇的色彩之後,才是天下唯一。襯著天空的點點星火,以及劈哩作響的爆竹聲,兩者節奏和到了一起,竟是十分和諧。
“噯,再過去就要摔到坑裡了,你進來些!”看梅長蘇快一腳踩空,藺晨沖上去把人拉了回來,“把你醫好了就知道摔,再摔一次我可要拒診啊”但他只覺得懷裡的人異常柔軟,加上醉人的酒氣,渾身也熱得不象話。
“我這就是摔了下去,藺大閣主不也得陪著我一塊摔?”梅長蘇笑得眉眼彎彎,好看的桃花眼眼神流轉,都落盡藺晨的眼底。
“哎呀我說你、說話真是越來越沒規矩”他奪過自己的紙扇,就是往梅長蘇的額頭敲。
“你捨得?”
“敲壞了正好,省得我煩心”
梅長蘇失笑,將藺晨往回廊下的草地推搡。本就因酒醉而重心不穩,哪禁得起另一個成年男子的力道?於是藺晨一手抓著梅長蘇,一手握著心愛的紙扇,就這麼順著力道跌進後方的草地,摔得那叫一個七葷八素,酒意瞬間也因為衝擊力散了幾分。
藺晨不樂意的翻了翻白眼,梅長蘇整個人貼在他的身上,咯咯的盯著他笑,唇齒間還散發著香甜滯人的酒氣。清醒的瞬間,本以為因此而起的燥熱非但沒有止息,反倒越演越烈。他抱著梅長蘇在茵綠的草地上打了幾圈的滾,終於見對方的衣服與他同髒,才覺得稍稍平衡。
“藺晨,都幾歲了還這麼幼稚?”
這種報復性的行為當下被戳穿,藺晨倒是不慍不火。此刻梅長蘇被他壓制在身下,與他同樣熱得難受的身子蹭到一塊,烏黑的髮絲隨意散落在綠意盎然的草地,頭上頂著墨黑的是夜空,白銀的是星辰,還有附近若有似無的嬉鬧聲。一切既遙遠又親近。
梅長蘇紅豔的嘴唇微張,好看的眼像發覺什麼似地,靜靜地瞅著他瞧。他的呼吸很輕,唇齒間的熱氣卻往藺晨的鼻尖送,撓得他異常地癢。首先按奈不住的卻是少閣主,他的鼻息變得紊亂,低罵一聲“我真是瘋了”便低頭地吻上了梅長蘇。
七年。
耳鬢廝磨之間,梅長蘇聽見藺晨幾不可聞的低歎。
他說,梅長蘇,我真的喜歡你。
兩人的髮絲在草地上纏到了一塊,曖昧難分,終究是再也分不開了。
風華是一指流砂,蒼老是一段年華。
留言列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