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3.清晰 Clarify
空氣不免沉重,氣氛窒息似地駭人,只剩冰炎與耶呂鬼王的刀光劍影,以及袍級低頭唸咒的聲音。救援的袍級並未來到、像是給什麼堵住一樣。
米納斯柔和的嗓音迴盪在褚冥漾周圍,然後他閉起眼,沉澱一下情緒,再次睜開。
「『米納斯妲利亞,與我簽訂契約之物,初現你的形、美麗優雅而尊貴,水是你的利刃、是我的武器,然後、幫助我,解決侵害者。』」水滴逐漸分散成霧狀,在空中凝聚成型。褚冥漾右手向前一勾,指尖傳來的是冰冷的金屬觸感,來不及確認武器的外貌,他用力向前扣下版機,但子彈卻沒有如願打中,反倒像是給什麼打落一般。
發生什麼事?
來不及思考,另一股熟悉的感覺湧上褚冥漾心頭,來不及釐清,漫天的疼痛襲捲而來。他有些痛苦地蹲低身子,右手摀著太陽穴,試圖減輕這種感受,就在此刻,一雙手輕輕將他拉了起來。
那人掌心的溫度不冷不熱,力道也控制得當,褚冥漾睜開因著疼痛而閉起的眼,不禁倒抽一口氣,墨黑的瞳仁瞪大。他有些吃驚地瞅著眼前的人。
該死!褚冥漾在心底咒罵道。
那個人竟然在他失去戒心的時刻、來到他面前。不全的記憶再次被填上一小角,褚冥漾突然想起一直被他遺忘的人——儘管只有一點,其餘與他相處的時間還是空白——他的所作所為明明深刻入骨,之前的自己完全想不起來;記憶像給人憑空抽去一般,沒留一點痕跡。現在的他懷疑其中被人動了手腳。
湛藍的髮絲隨著因大幅度打鬥而刮起的強風舞動著,在末端被隨意地束起;藍金的眼裡看似盈滿笑意,實則冷靜的要命。
「好久不見了,凡斯的後人……或者,該稱呼你——」那雙眸子望進褚冥漾的眼裡,窺探性的目光令他不悅,「——『凡斯』呢?」
兩個字。
恍若隔世,他與這名字的關聯。
縱使一直以來,褚冥漾希望有人能與他談談過往——否則他就像個孤兒,被遺棄在時間的洪流之內,無人能觸及——但現下這種秘密被揭穿的感受,只讓他產生被冒犯的錯覺,加上雖然記不清那人過往的種種,心裡卻有股煩躁的情緒正不斷滋長,令褚冥漾內心的矛盾越滾越大。
眼前的他絕非一位適合談起過往的人。褚冥漾這麼想。至少,對他而言。
「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我的話,不如像以前一樣、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。」那人勾起玩味的笑,「叫我安地爾吧。」
「你……!」
眼前的人外表與凡斯相差甚遠,唯一相像的只有情緒與眼神的銳度,但這不影響安地爾的判斷,他總是依據靈魂的味道來判斷一個人,這是他與身俱來的天賦,血緣流傳的、那該死的天賦。想到這,安地爾眼神忽地一暗。
「呵,或許我們改天可以來敘一下舊。」安地爾瞥了一眼打的激烈的兩人,「但不是現在。」
遠遠地看去,冰炎身上的大小傷口遍佈全身,在支援袍及無法及時到場、剩餘袍級上場當砲灰的情況下,與鬼王直接對打是個糟糕透頂的選擇,無奈沒有第二條路能走,正如褚冥漾長年經過的路,一貫的荊棘遍佈,卻只得無奈向前。
紛亂不已的時間點,安地爾先一步衝上前去,褚冥漾也立馬跟了過去。安地爾手裡的黑針最先抵達戰區,在耶呂鬼王與冰炎之間劃出一道間隙,趁著兩人分開的瞬間,褚冥漾停在他們之間,說了句,都停手吧。語氣冰冷,聲音不大卻傳遍整座鬼王塚。見狀,耶呂鬼王看著他笑了,倒是冰炎的臉色有些難看,絳紅的眼瞪著褚冥漾,像是責備他的插手,又像叫他儘速離開。
耶呂鬼王正欲向前,安地爾卻站在他的前方,沒有一絲要移動的模樣。
『安地爾,讓開。』見他不肯移動,耶呂鬼王有些惱怒。
安地爾回了頭,看了耶呂鬼王一眼,「你還記得當初我來到鬼族陣營時,答應過我的話?」
自始,他就是不同於鬼族的存在,他為血統付出的代價已經足夠,所以,現在是取回的時候了。
像是顧忌接下來的談話,安地爾一記彈指,將這裡用結界與外面隔絕。
「……黑空。」冰炎低吟。
黑空為高階的輔助型法術,主要用於現在這種場合,它能與外面完全隔離,並且在內部數項法術也會遭到禁止,像是自然相關的一切。它的應用範圍相當廣泛,卻因著耗用過多的精神力,很少人能夠運用自如。
『當然記得。』耶呂鬼王冰冷一笑,半腐的肉懸在空中,隨之搖晃著,『但你也要記得,當初來到我們鬼族的原因。如果沒有被世界追殺,你也不會來求我的庇蔭。』
「不用你說我也知道。」安地爾頓了頓,「但現在你在這裡,只會妨礙我做事。」
安地爾不斷地在找一個人,一個影響他至深的人。千年以前的他無力挽回,於是千年後的他準備奪回。和精靈與妖師共行的日子裡,這個念頭也不曾斷過。他甚至領著他們,進入水之聖地——
思及此,他下意識瞥了褚冥漾一眼,裡頭鎮定如昔。
突然,安地爾想起在鬼族大戰後——那時凡斯早已替亞那死去——一臉愁容的亞那將凡斯過於強大的力量分成三份,傳往千年以後。這行為在當時的安地爾眼裡是相當多餘的,因為親手銷毀總會比較省事,但直到他攔截一段屬於凡斯的記憶、並偷看了後,他才知道,凡斯的身分遠比他想得還要複雜。
他是來自未來的人,或許有些抽象,但不難理解。
於是安地爾動了手腳,將有關於他的記憶全數取出,再將剩餘的部分依原路線傳到千年以後。而在大戰結束後,他隻身尋找「阿希斯」的下落,但總是徒勞,所以安地爾算了算時間,在「褚冥漾」即將出世的百餘年前,再次投奔鬼族,但這次不再是耶呂鬼王,安地爾看中的是勢力較弱的比申惡鬼王。
『你要吾離開此處,安地爾?』耶呂盯著安地爾,表情不悅,聲音沉了下去,滿溢的恫嚇。
「沒錯,而且你應該感受得到,在這結界以內、鬼族的力量是會被削弱的,由其是鬼王。」安地爾輕蔑地笑了笑,「也就是說,在這麼下去,連外面的袍級都能輕易地對付你。」
『……威脅?』
「或是你有第二個選擇,依事情本來的次序進行下去。」回歸封印前的模樣。
『安地爾,你早就預謀好了?』像是查覺什麼,耶呂鬼王揚起陰森的笑靨,他輕輕舉起手,指著安地爾,面色猙獰。
然而地表的法陣在同一時間起了作用,深色粉末構成的三重陣法浮出,環繞在鬼王周遭,有生命般地向中束緊,不論耶呂鬼王打散了多少,總會有更多向上遞補,源源不絕。
『只要你與吾的約定存在一天,吾便永遠不會忘記今日!』耶呂鬼王原先指著安地爾的手被迫放下,只剩嘴勉強能動。他咧嘴仰天長嘯,姿態仍舊猖狂無比,不可一世地彷彿他才是贏家,『安地爾,贏了一時不代表永遠如此,記住,當吾再次被喚醒——』就在此時,粉末竄進鬼王的嘴裡,剩下的聲音來不及發出,沙沙地被鎖在喉頭,早已分辨不出來到底在說些什麼。耶呂鬼王被捆緊後,再次拖入地表之下。
褚冥漾忽然找不到形容詞說明現在的狀況,就在鬼王被拉入地表二度封印後,黑空裡的氣氛沉甸甸的,像是在壓抑什麼。
「不打算問些什麼嗎,亞那的後人?」輕輕整理了一下被風刮亂的衣服,安地爾開了口。他看著冰炎,卻像是透過他看著什麼東西,「是不是該給我了呢?」
褚冥漾一愣,亞那的後人?他看著冰炎,卻得不到一個回應。
冰炎下意識地將手置於口袋上方,眼神裡鋒芒銳利,「你想得美!」話一脫口,藏匿在裡頭、亞那傳承下來的第三顆幻武兵器寶石突然鈴鈴作響,清晰地傳入三人耳中。
「它都在回應我的呼喚了,難道你還不給我?」安地爾將手放回口袋,按在黑針上方。
「先打過我在說!褚,退後!」冰炎手覆在烽云凋戈上,作勢要攻擊。語調裡擦槍走火。
褚冥漾還掛心著前面聽到的話,他並未後退,反倒扯著冰炎的衣服,「學長,你和亞那到底是什麼關係?」
「……他是我父親。」
褚冥漾的世界忽然崩解了。他不動聲色地退下,腦內迴盪著還是冰炎的一句話,他是我父親。
※
「你打算私藏到什麼時後?」安地爾逼近冰炎,黑針如弓在弦上,一觸即發。
急躁。
褚冥漾嗅到安地爾語氣裡的急躁,就像——
一瞬間的信息量過大,不論是冰炎與亞那的關係,或是突然焦躁的安地爾。
「嗚……」空白的記憶快被想起,褚冥漾的頭再次傳來難忍的痛楚。嗚咽的聲音從嘴裡瀉出。
聽見褚冥漾的聲音,安地爾放下黑針,「難道還沒完全想起來嗎?」當年的他奪走他的記憶,是為了避免後世的麻煩,如今兩人再次見著了面,沒必要繼續隱藏。
記憶喧囂著,衝擊著他的意識,安地爾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刺耳,褚冥漾胡亂的揮手,想要推開安地爾。
「安地爾…嗚、給我……走開!」再次蹲低了身子,嘴中發出哀淒的聲音。
「褚!」
他們在黑暗中被放逐了太久,許多回憶不再清澈,甚至渲染上汙穢的色彩,於是褚冥漾本能地反抗這些令他厭惡的過去,就在意識幾乎被擊散之際,安地爾的手覆上他的額頭,疼痛霎時被舒緩許多。他蹲低喘息著,任憑那些過往的日子填上他記憶的缺漏。
不久,褚冥漾扶著一旁的岩石,緩緩站起。他想起來了,包含安地爾許多不為人知曉的一切。
在那裡,他找到了、真正的瘋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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