Just a broken string, and a kiss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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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摘下黑色的墨鏡,在電話響到第三聲時,伸手接起了它。皮製的手套磨得烤漆咿咿作響,與此同時,那個男聲宣布道,「下午兩點在老地方見,給你準備了一點禮物。」停頓,「要把你騙出來喝咖啡真是越來越難了。」
「什麼東西?」起先有些困惑,聽見末尾那句後,凡斯心底一陣了然,「你先說清楚,不然我不可能跟你出去。」
隔著電話線,卻彷彿能看見對方挑起眉毛,「你不出來,怎麼會知道是什麼呢?一直拒絕我的邀請,可是會錯過很有趣的東西哦。」
「我沒有有興趣的東西。」
「那倒未必,話別說太死。」
興許是對面那人的口氣太過肯定,他有些動搖。
「三點半。」
「也行。」對方沒有任何推拒地應了下來,「記得帶上你的傢伙,我們有別的事情要幹。」
在那之前,他先是清掉了一張單子,後回一趟安全屋整理自己;那並不困難,僅僅是街頭混混的私人恩怨,不過有腦袋的一方懂得僱傭專業人士。乾淨俐落,那小鬼大概還趕得上晚上的約會。
推開轉角的咖啡廳時,對方向他舉杯,「敬優秀的專業人士。」悠閒地啜了一口,「你別看那個小鬼看起來一臉渾蛋,他的戶頭真不是蓋的,剛才又多打賞了好幾萬元。」
凡斯並未買單,而是直入重點,「安地爾,你想跟我說什麼?」
「這不是我的意思,是上面的命令。」對方聳聳肩,將照片攤在桌面上,推到他的面前,「先解決手上這單,再來跟你說。」
安地爾先是一反平常地邀約,後又再三推託,凡斯不禁瞇起雙眼,將手交叉環於胸前,面色冰冷,「八成。」見對方露出一個「你何不去搶對面銀行呢」的微笑後,他重申道,「現在需要消息的人不是我,我也根本不在乎你在玩什麼把戲,所以,我要先拿八成傭金,不然我現在就立刻回去。」
桌上給他點的咖啡仍然全滿,黑髮的男人連一口都沒喝。而他也說到做到,下一步就是站起身子,攏了攏黑色長袍,準備離開。
「等等。」安地爾從背後叫住他,「咖啡要涼了,喝完再走吧。」
他又坐了回去,奇異的氛圍使然下,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。看著對方二十年都沒變過的那張臉,凡斯開始回想對方反常的表現。安地爾作為他的接頭人,並不常直接出面,喜歡神祕感的他,一向都選擇以加密專線聯繫。
他會像聊天一般地說出目標的名字,然後發出淡淡的笑聲,問他星期幾方便出門吃頓晚餐,就是希望子彈何時鑽入那個倒楣鬼的腦袋,最後再補充,那間餐廳挺高級的,大概會吃掉多少鈔票,五五拆帳可以嗎。
一般而言,沒有地點的電話,都被視作下單。
而有地點的電話,他也幾乎會推辭掉,所以真正見面的時機屈指可數。如果說有什麼事情非見面不可的話,凡斯思考,然後在喝到見底的時候,找到了答案。
「你從哪裡拿到這個東西的?」凡斯舉起杯底的婚戒。他認得它。
「現在換你變成需要消息的人了,感覺挺不錯的。」安地爾起了身,不忘將照片塞入他胸前的口袋,「先完成這單,我們再來討論這個問題。」
只剩黑髮的男人失神地盯著手中的圓環。
他認得它。那是亞那的婚戒。
照片上的臉孔十分大眾,地址被安地爾列在它的正後方。離轉角的咖啡廳不遠,所以他讓他帶著傢伙來;那神秘的男人做事一向縝密,任何不起眼的小地方都能成為無聲的暗示。
那麼,這次他想讓自己做些什麼?
時隔一年勞駕他出馬的見面,杯底的戒指,平庸的目標。
步出咖啡廳的瞬間,川流不止的人潮差點撞上他。A城的陽光相當熱烈,打在凡斯長年穿著的黑色大衣上,即使善於忍耐,額角也不免落下汗珠。他打了一輛計程車,來到那棟建築物前面。
那是一棟公寓,沒有管理員看守,甚至連最近的監視器都能被卡出視覺死角。凡斯不動聲色地在小巷內觀察了十分鐘,確認目標在屋內後,才開始行動。迴廊很長,一側是整齊的郵箱,走到底是向上延伸的環型階梯;有個孩子從對面走來,手上捧著的絨毛玩具遮住了他的臉,兔耳隨著步伐而上下起伏。
他聽見孩子不滿地嘖聲。
凡斯沿著階梯上了樓,他的腳步近乎無聲;在黑色墨鏡的掩飾下,看不出任何情緒。他下意識地摸了兩下貝瑞塔露在槍套外的部分,冰冷的觸感終於使他在想起安地爾時,有更多餘裕去處理那些細節。
對方始終有種穩操勝券的氣勢。他能感受到。並未因自己的不耐而受影響,甚至連起身試探的那刻,都能鎮定自若地喚他回來。
安地爾太自信了,以至於凡斯更好奇他手上到底握了什麼東西。
凡斯按響目標的門鈴。他想了上百種問候對方的方式,沒想到連大鎖也沒釦上,那個男人看起來大約三十歲,骨瘦如柴,連隻螞蟻都捏不死。
「你、你是誰?不要殺我……我什麼都沒做!」破門不過三十秒,男人發出尖銳的鳴泣。他扯著凡斯的襯衫,絕望的大喊,「救救我!」
貝瑞塔發出上膛的聲音。
凡斯近乎冷酷的想,再多一條看似無辜的性命。
能有什麼關聯?
電視傳來有些誇飾的卡通配音,裡頭的男人蓄足了氣,疑惑的大嚷,有誰看到我的襯衫嗎?女人怒氣沖沖,整間房子被搞得跟垃圾堆一樣,你還有臉找你的襯衫?然後是孩子尖叫的撞到一塊,把剛煮好的黑咖啡灑翻,女人抱臂道,這下好極了──
他下手時,聽見外面同時傳來騷動。黑髮的殺手放下男人變得沉重的身軀,俐落地越過廳堂,來到大門口;隔著門眼往外望去,一群流氓闖入走廊底的那戶人家,然後響起激烈的槍聲。
凡斯瞇起眼,像是頓悟了什麼一般,匆匆跑回男人身邊,將手探向褲子的口袋內。他摸著了被揉做一團的東西,攤開來看,是份工勤資料,頂端沒有具名,上方詳細的寫下對方這十幾年以來,參與及協助破獲了哪些案件,得到多少嘉獎與升遷;閱讀至底部,凡斯搓了兩下邊角,發現還有第二頁。
然後他看見那張熟悉至極的臉龐。
又是他。
淡出生命十幾年的人又不動聲色地出現,如浪潮起伏過後,總會捲些早已亡佚於記憶之海的東西回來。照片裡的亞那穿著正裝,正接受長官遞來的獎章,右下角的時間印記為1997/07/13。兩年前的夏天。
凡斯翻回首頁,在地址欄看見位於走廊底部的那戶人家。他顫抖的拿出手機,輸入安地爾的電話,對面傳來機械化的女聲,您撥的號碼是空號,請查明後再撥,謝謝。
「該死的傢伙!」凡斯咒罵,他已經錯過阻止的最佳時機,原先走廊上傳出的激烈動靜,如今已毫無聲響;他再次將貝瑞塔上膛,抵著木製的大門,沉靜的觀察著。
然後剛才在樓下撞到的孩子出現了,凡斯終於見到對方的臉,還有帽子底下飄散的異色髮絲。他看起來約莫十五歲,穿過自家房門時,僅僅垂低了頭,便快步向走廊的另一側踏步過去。
父親曾交代過他,如果遇到不好的事情,可以向同層樓最底部的那間求助。於是冰炎踏過冗長的迴廊,敲響了凡斯所在的房門。所幸還隔著一道厚重的門,凡斯心想,對方不會知道,自己的心臟究竟跳得多快。
第一聲門鈴響起時,凡斯並未回應。
那熟悉的精緻臉孔像是嚇壞了一般,繃緊雙唇,呼吸不自然地急促。
他聽見對方說,「……拜託。」像是不常使用這個詞彙一般,聽起來介於彆扭與迷亂的驚慌之間;然後又一聲,「拜託,幫我開門。」
第二聲門鈴響起時,凡斯看見對面把風的男人起了疑,轉過身看向此處。
貝瑞塔還抵著那扇門,他終於轉開把手,然後把冰炎抓了進來。
「謝謝。」冰炎的聲音有些乾澀,因著試圖讓自己情感抽離的緣故,而有些面色空洞,他低聲問道,「你是誰?為什麼父親讓我來找你?」
凡斯心想他怎麼會知道,停頓兩秒後,他試著讓聲音平緩,「我是你父親的朋友。」
紅色的眼睛懷疑地盯著他看,「他所有的朋友我都知道。」然後敏銳地觀察四周,視線與地面上的屍體對上,他腦內傳來巨大的轟鳴,「不,你不是,你跟外面的人是同夥的!」
「冷靜一點!」凡斯提高音量,對方戒備地盯著他舉在手上的槍枝瞧,他便以熟練的手法將它拆解;冰炎又盯著其他身上可能藏有武器的地方,他只好將黑色長袍脫下,在整排武器露出來的瞬間,聽見對方堪稱驚恐的抽氣聲,然後很快地整頓好自己,銳利的視線又對上他的,他再如法炮製了一遍。
「相信我,我是你父親的朋友。」凡斯重申,一個殺手在別人面前拆除武裝,就是最大限度的退讓。
或許沒料到對方願意做到這種程度,冰炎抿緊雙唇,再未說話。
「我們等到天黑在出發。」年長的男人命令,「去把電視的聲音調到最大,讓外面聽不到裡面的聲音。」
冰炎靠在鞋櫃上看著他。
「不想死就快去。」黑髮的男人補充,「如果連你父親都能受埋伏,那接下來要買你命的人恐怕不少。看你是要聽我的話做,還是讓我剛才白白幫你開門。」
他這才去將電視機的聲音調到最大。
凡斯又將視線投於門眼外,方才鬧出的動靜足以驚動警方,等到天黑再移動顯然不切實際,於是他當機立斷的向屋內說,「情況有變,我們沒辦法等到天黑。」拾起被拆解的武器,再熟練的組裝回去,「現在就必須移動。」
「為什麼?」冰炎質疑,他掀起客廳的窗簾,向下一望,兩輛警車停在公寓門口,「警察已經到場了,他們會幫我父親的。」
「你還不懂嗎?尋仇尋得那麼明目張膽,不是太傻,就是背後有靠山。」凡斯有些難以置信,他將窗戶朝上推開,冷風筆直地灌入,「你自己回想一下,他這幾年都做了什麼事情。」黑髮胡亂的飛,「過來!警察到九樓之前,我們必須離開這個房間。」
冰炎不是不清楚父親都做了些什麼,他脾氣溫和,面對毒販時卻毫不手軟。他為緝毒科工作二十年,破獲太多重案,曾收過不只一次的死亡恐嚇。
只是這一次,對方真的找上門來了。
凡斯俐落地將他塞入外邊的逃生階梯,然後翻身越過檯子,轉身闔上那扇窗戶。老舊的鐵梯幾乎被鏽滿,每踏一步,都伴隨著上下起伏的晃動,冰炎卻一聲不吭的走著。
「走路記得長點眼睛。」黑髮的男人拉住他,「我知道你今天不好過,但不要在我面前摔死。」向後退了退,鬆開了手。
「我不明白。」冰炎垂低腦袋,「父親只是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而已,為什麼會被──」然後抬頭看向凡斯,「如果他們付錢給你,你也會這樣做嗎?」
「不會。」
他回答的速度太快了,如被抓到說謊時,總會立刻否認一般。冰炎露出一種果然如此的表情,竟和當年的亞那有八分相像。
「他是我的朋友。」凡斯再次強調,「我不接朋友的單。」
「是嗎?」冰炎反問,「那如果我出錢給你,讓你幫我報仇呢?」
「不。」
「那如果你教我怎麼用槍,我自己去呢?」
「你會死。」凡斯繼續行走,「但我可以教你,只有變強才能夠繼續活下去。」
變強。冰炎在心裡默念這兩個字,他必須變強,直到沒有人能傷害得了自己,才有機會替父母報仇。他想起亞那下午將他支開時,塞了隻白兔的玩偶到他懷裡,溫和地說道,幫我拿去乾洗好嗎?然後他出了門,卻沒料到是這輩子的最後一面。
所以他必須變強。
回到安全屋時,那隻熱線又響了起來,孤零零地在客廳迴盪,凡斯不願意接聽,便讓它老實的叫上好幾分鐘,如同暗中較勁;對方沉寂片刻後,選擇再接再厲,煩躁的殺手敗下陣來。
「你知道我一定會去。」凡斯咬牙切齒。
「知道。」安地爾語氣輕鬆。
「你知道我一定會救他。」
「知道。」
「太棒了。」他反手掛斷電話。
「是誰?」冰炎在一邊聽著,若有所思的樣子。
「一個混蛋。」凡斯沒有多做思考,「不要在意他。」
「我認得他的聲音。」冰炎想起了一些東西,「他曾經來找過我的父親。」
高大的男人瞇起眼睛,「什麼時候?」然後追問,「他們是朋友嗎?」
「今年春節假期的時候,他們見過很多次面,但應該談不上朋友。」冰炎回憶,「他自稱是房地產經理人,推薦很多地方給父親,但都被拒絕了,他還是喜歡這棟老公寓。」
「你們在那裡住了多久?」
「從我出生到現在都沒搬過家,據說是二十年前買的房子。」
凡斯陷入思考,便讓冰炎先去床上睡覺,若不是他看似鎮定,他幾乎要忘了面前只是一位十五歲左右的青年。想著想著,他轉身將自己塞入那張搖椅內,貝瑞塔將安靜的伴他渡過長夜,以及那荒唐無比的夢境。
凡斯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夢到亞那了。
當年的確非常喜歡他,於是跟著對方的腳步,來到A城。二十多年前,亞那還在就讀警專,寬鬆的制服總是襯得瘦削的身形相當可笑,他卻無法移開視線。他愛他清澈內斂的笑意;愛他不同於他人厭惡的神色,總溫和地與他打招呼;愛他講起未來想進緝毒組時,臉上驕傲的神情,他說他表現得不錯(後來得知是全年第一),或許上層會採納個人意願進行分發。
最後,亞那有些不好意思的告訴他,他要結婚了。白皙的耳尖泛紅,回憶緩緩展開,或許便是那一刻決定與他斷絕聯繫的。期間亞那並不是沒有試圖挽回,凡斯記得對方好看的臉龐擰到一塊,語氣頗為難,又帶有哀求的意味,希望我們能夠保持聯繫,凡斯。
A城可以很小,也能夠很大。他再也沒見過他。
夢裡的亞那在他身邊坐下,露出溫暖的笑容,凡斯,好久不見。然後自顧自地說,這麼多年以來,我以為你會來見我一面。他幾乎在發光,如同一位精靈,模樣失真了。凡斯回覆,我不想見到你。
對方若有其事的點點頭,我已經死了,你也沒辦法見到我啦。然後胸膛冒出汩汩鮮血,第一槍,先是癱瘓對方的行動;精緻的臉也落下紅色的液體,第二槍,穿過了他的眉心。
凡斯猛然驚醒。天將既白。
「等你夠熟悉構造了,我再來教其他東西。」凡斯三兩下便讓手槍化作金屬與彈簧,自瓶裝罐抖出清潔液,纖細的刷具穿過冰冷的彈管,然後取出拭布,將殘餘的煙硝擦除,耐心的重複以上步驟,直到再也倒不出其他東西。
「這是你的。」他拿出一隻左輪手槍,「試著自己摸索一下。」
冰炎接過它,擺在掌心不動聲色的觀察。左輪的重量不及凡斯手裡那把漆黑的貝瑞塔,卻十分美觀;他在握柄的上方看見彈筒閂,試探性地扳下去後,旋轉彈膛掉了出來。
「很好。」黑髮的男人讚美,「你學得很快。」他接過拆解到一半的左輪手槍,輕輕的將它扣回,「拿到任何一把槍隻,都要先確認裡面有沒有子彈。」
「再來呢?」
凡斯自櫃內搬來一個箱子,從裡面取出六枚彈藥,一一填入,然後轉身看向銀髮的青年,「過來這裡。」高挑的男人把簾子繫於兩側,將窗戶打開,狂風如下午那樣搔亂了他的髮絲。
「試著想像一個目標。」冰炎接過滿彈的左輪,凡斯立於他的背後,伸出右手扶正他的準星,氣息貼近,如耳畔低語,「看見了嗎?上面那隻烏鴉。」
「嗯。」
黑色的羽翼輕輕搏擊,拖著輕盈的身軀,倒映在紅色的眼睛內,如一格一格地前行。
「想像自己跟著對方一起移動,融入他的呼吸,他的步伐,然後預測目標的下一步會怎麼走。」凡斯帶領著他,槍桿朝空中對準,「你看見了嗎?」
「看見了。」
年長的男人拉下擊錘。
冰炎第一次扣下扳機,後座力讓彈道偏移軌跡,黑色的烏鴉毫髮無傷地離開了視線。
「今天先到這裡吧。」凡斯宣布,「我晚點還有工作,冰箱裡有東西,自己熱來吃。」然後回房稍作整頓,便匆匆離去。
冰炎打開電視機,配著前天的剩菜吞入腹中。他不耐地切換頻道,每台都在播報同一件事情。
「接下來為您播報一則重大新聞,A城昨日中午傳出一起駭人聽聞的槍擊案,死者為警政廳緝毒科的亞那瑟恩及其配偶,其子仍然下落不明中。」女聲字正腔圓的念稿,「目前警方正派出專員調查此案,將畫面連線至警政廳對外記者會中。」
「我們對這此深表遺憾。」冰炎認得那位廳長,他面色憔悴,像是很長一段沒有闔過眼,「他一直是一位優秀的同仁,協助偵破很多大案子,平時與同事的關係也不錯,今天發生這種事情,我們、我們也……」停頓,試圖平緩一下情緒,「警政廳會全力偵辦此事,還他一個公道,謝謝。」
接下來是記者提問時間。冰炎聽見底下此起彼落的喧嘩,其中一位接過麥克風,「聽說這件事跟耶呂的手下有關係,請問是真的嗎?」所有毒販都有化名,除非落網,誰也沒辦法去確認對方的真名。
廳長煞白了臉,「這兩件事並無直接關聯,他的殘黨已經於上次大清理時都逮捕歸案了。」冰炎瞇起眼,直覺他在說謊。
記者繼續說道,「但我早上有收到匿名消息,說他們要找出亞那的孩子,否則不會善罷干休。」
此話一出,記者會又亂做一鍋粥,冰炎聽見其他記者紛紛舉手表示,自己公司也收到相差無幾的消息,希望發言人能給予說明。他啪地一聲關上電源,讓自己完全陷入沙發內。凡斯沒有騙他,警政廳可能已經被滲透了。
任何偏離真相的言論,在他聽來都相當虛偽。
凡斯這一出門,直到凌晨四點才返回安全屋內。冰炎被廁所的流水聲給吵醒,他拉開黑髮男人披在自己身上的長袍,鬼使神差地闖入那扇虛掩的門。凡斯並未做出任何反應,他赤裸上身,冰涼的水珠竄過精實的背部,沒入圍繞在腰際的浴巾。純白的浴缸點上幾抹血液,冰炎皺起眉頭,「你受傷了。」
「歡迎來到殺手的世界。」凡斯掏出針線,近乎無情的縫合自己的傷口,「不然你以為這行是幹什麼吃飯的?對空鳴槍?」他第一次有些無禮的回話,冰炎的眉頭皺得更深了。清晨四點,沒有人徹底清醒,冰炎半是沉浸在對新聞的厭惡中,半是被凡斯奇異的態度牽動了心神。
白熾的光線打在兩人之間,銀針穿過傷處時,凡斯發出隱忍的哼聲,然後他將線頭剪斷。
「為什麼要救我?」
「我說過很多次了,你的父親是我的朋友。」
「不,一定有別的原因。」紅色的眼睛認真的看著他,「你會是妖師先生嗎?」
「什麼東西?」
「在我很小的時候,父親都會編故事給我聽。」冰炎與他一塊靠上浴缸的邊緣,「他有一陣子都在說妖師和精靈一起冒險的故事,妖師是黑暗種族,所以大家都不喜歡他,精靈是白色種族,卻看穿了妖師的內心,認為他沒有別人說的那麼壞,所以到處貼著他玩。」
「沒聽過這個故事。」看看亞那都亂教孩子什麼東西,凡斯無言的想。
「後來他就不太說這個故事了。」冰炎繼續說,「原本以為是哪裡的神話故事改編,長大後上網搜尋,卻什麼也找不到,所以我認為這是真實發生的事情。」
凡斯站直身子,套上幾件外衣,「我要去睡覺了。」照過往慣例,他將貝瑞塔置於茶几上,自己則摔入那張搖椅內,三分鐘內進入了夢鄉。或許是疲累至極的緣故,今夜未曾造夢。
隔日早上,凡斯將冰炎喚醒,兩人並排做了好一會的伏地挺身。
他並不是不清楚冰炎前天晚上為何那樣看他,他實際是想問自己,為什麼要救他?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好?
無聲的問題落入凡斯這裡,他只想捫心自問,為何如安地爾所說的一樣,一定會去,一定會救他。凡斯將毛巾丟給冰炎,同時吩咐道,「去超市買些日用品回來。」並在對方出了屋子後,撥了通電話給他的接頭人。
「原來你知道我的號碼。」對面的男聲語氣驚奇,「我還以為這是單向電話。」
「你之前找過亞那?」凡斯無視了他,「房地產經理人又是什麼鬼東西?」
「看來冰炎已經跟你說過了,你們變熟得速度真快。」安地爾假意感嘆,「我倒想看看那孩子現在的表情,有可能把你們兩位同時約出來喝杯咖啡嗎?」
「不可能。」
「真無情啊。」
「房地產經理人。」凡斯拉回正題,「你最好現在給我說清楚。」
「好吧。」短暫的停頓,「事發之前,我曾經想要警告他,但他沒有理會。我暗示他說,手上有很多不錯的套房,可以幫他物色一間。」
「所以你早就知道他會被殺?」
「可以這樣說。」
「被誰?」
「點名要他的命的人一向很多,我怎麼會知道?」安地爾發出難以置信的笑聲,「我只是預感事情快要發生,所以看在你的份上,給他一些警告罷了。」
凡斯敏銳的直覺告訴他,安地爾這回沒將事情的全貌告訴自己,他再和對方說了幾句後,便掛斷了電話。
平靜的日子持續兩周,冰炎已經能熟練的拆解他的貝瑞塔了,退彈匣,空倉掛機的動作相當順暢,最後喀啦一聲,卸除槍管與復進簧。凡斯對他說,「半自動手槍的火力比左輪手槍大多了,熟悉反作用力後,你該往下個階段前進。」
射擊練習室中,那晚在浴室的躁動又回來了。
凡斯看著對方與亞相似的外表,終是想起了很多早該遺忘的片段。他如過往每一次教導他時,從後面貼上冰炎,然後協助拖起槍身,摁下扳機。換槍時他總會這樣做,分擔掉大部分的後座力,慢慢讓他習慣。
冰炎不合宜的感受到劇烈跳動的心搏,他對自己的情感有些困惑,凡斯是父親的朋友,他救了他,教導他,世界上除了父母以外,沒有人曾經對他這麼好過。
他無意識的舔過嘴唇,喉間有些乾澀。
當晚,停滯的時間終於繼續轉動,那群追殺父親的人不知道順著什麼管道,一路尋到了安全屋內。
凡斯將冰炎拍起,手腳俐落地將隨身用品備上,摸著老舊的管線向暗巷前進。冰炎依舊沒有半分埋怨,緊跟在後。尖銳的磁磚劃破他的手掌,凡斯脫去自己的手套,當機立斷的將他的手塞入。
「我需要另外一個地點。」落到地面時,凡斯撥通了電話,「越安全越好。」
對面是一道柔和的女聲,制式化地開口,「請問所需的安全層級是?」
「五。」
「已向上通報。」女聲接下來報出一個地點,凡斯低聲道了謝,便抓著冰炎向那前進。關上大門後,他命令道,「把手套脫下來。」冰炎照做了,那傷口並不深,卻相當大。
凡斯從後背包取出生理食鹽水,耐心的將血漬沖淨,然後以繃帶纏繞,向其施壓。
「他們是誰?怎麼會知道那個地方?」冰炎發問。
「我不知道,那裡理論上只有那位房地產經理人知道而已。」凡斯心裡有了答案,卻不急著說出口,他還在思考,這樣做對他究竟有什麼好處?安地爾並不碰毒,手下的生意也與之毫無關聯。
時間過去後,冰炎手掌的傷口止了血,凡斯熟練的把它包紮起來。
接下來彷彿受到詛咒一般,毫無緣由的追殺越來越頻繁。冰炎沒了起先見到他時的乾淨,銀色的髮絲纏到一塊,褪去了光澤,只有那雙眼睛還炯炯有神的看著他。
凡斯最初就有預感,救下他之後,自己的人生將產生劇烈變動。就如當年遇上亞那,往後餘生,花了太多時間才讓他的影子淡出腦海。
興許是逃亡與隱匿的禁忌感更甚,冰炎突然翻上他的身子,一瞬擠壓的空氣如入幻境,凡斯定神看著他,「你想要做什麼?」
「你累了。」冰炎看上去有點緊張,如初次握槍時那樣,儘管他學習力很強,立刻便掌握了他當年花一段時間才學成的東西。凡斯還盯著他,卻更像透過這副年輕的身軀,將視線投入記憶深谷。
「所以呢?」凡斯並沒有任何動作,連雙手都規矩的放在床的兩側。溫熱的身子跨坐腰間,有些打結的銀色髮絲垂落。他文風不動,只好整以暇的躺著。太多年前的渴望換了形式成真,尚有些恍惚,凡斯忽然想起夢裡的亞那告訴他說,我已經死了,你也沒辦法見到我啦。
見他沒有任何反應,方才腦熱的衝動被散了不少,冰炎挪動著想要下去,卻被拉住了手,「冰炎。」凡斯低喚他的名字,提起八竿子打不著邊的話題,「你記得之前跟我說過,亞那會編故事給你聽。」對方點了點頭,他繼續問道,「那故事有結局嗎?」
「精靈跟公主結婚,妖師最後死掉了。」冰炎的右手帶傷,被握得有些疼痛,「所以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。」他彎低身子,試圖將它抽離,卻被攢得更緊了些。他們幾乎捱著對方,卻心思各異。
或許嘗試了無數次,對方仍然常駐於他的心底。
出於某種不確切的欲望,凡斯毫不費力的將冰炎壓入床墊。看著對方張口吸氣時雙唇開闔的模樣,低頭吻住了他,在耳畔低語,「這是你想要的嗎?」
他沿著對方顫抖的頸部向下,有些侵略意味地扯開那件單薄的衣衫,俯身啃咬,「這就是你想要的嗎?」然後以膝蓋頂入雙腿之間,將他的雙手抵於床頭,再次問道,「這就是你想要的嗎?」聲音裡的恨意連自己都為之驚懼。
冰炎沒有退縮,只是眼底一瞬的恍惚被凡斯捕捉,他終於清醒了,離開那張床的時候,只留下一句話。
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。
最後一次時,凡斯確實是沒想過要逃的。行蹤不斷的被掌握,他已經疲於去分辨其他人是敵是友,菸蒂被抖入冗長的迴廊中,一側的光線讓影子被扯得老長,另一隻手探入口袋,墊了墊隨身彈藥包的重量。
他將煙霧吐入A城的邊際,化作裊裊輕絲,然後撥通了那個號碼,「午安,有什麼事情可以協助你嗎?」對方聽起來有些愉快,「我真意外,這是你學會打給我的第二次。」
「安地爾。」他極少數直呼名諱,「到底是誰在追殺他?」
「我告訴過你。」男聲相當肯定,「上次找你出來喝咖啡的時候,就已經提示過了。」他開始埋怨,「你們都不仔細聽人說話,難怪總會錯過有趣的東西。」
凡斯開始回想上次見面的場景。
他才剛坐定,對方便開始滔滔不絕,然後從資料夾拿出一張照片。
在那之前呢?他說了什麼?
這不是我的意思,是上面的命令。
「你的上線是誰?」凡斯冰冷的詢問。
對方說了一個他沒聽過的名字,接著補充道,「但相傳她有上百個假身分,我想想,如果是跟毒品買賣有關的話,使用的化名是比申。」
凡斯吸了一口氣,那個男人若無其事的說,「我已經洩題了,你要給我什麼東西作為回報?」
「你到底是站在誰那邊的?」凡斯質疑,「你的立場是什麼?」
「我沒有立場。」話筒傳來輕柔的笑聲,「哪裡有趣,我就去哪裡。他們是誰對我而言都無所謂。」
「我能把他交給你嗎?」
對面停頓了會,「我想過你一定會救他,卻沒想過你願意為了他去死。」
凡斯皺眉,「我可以相信你嗎?」
「請自便。」安地爾詢問,「他現在人在哪裡?」
「我讓他從通風口下去了。」凡斯自顧自地說下去,「我也沒打算相信你,這麼說好了,我已經將戶頭裡的錢設立指定用途,如果冰炎出意外,你的頭上就會出現一筆巨額懸賞金。」不等回話,又繼續補充,「你真的以為這段日子,我對你沒有半點調查嗎?」
「威脅?」對面的男人從嘴裡擠出這兩個字,「有趣,很少人敢威脅我。」但像是沒有被冒犯到似的,語氣回到最初的輕鬆,「成交。」
「我還有多少時間?」
「五分鐘。」
「好。」
最後五分鐘的時間,凡斯再次確認今天那位紅髮的女人也會到場,才掛斷電話。子彈穿過她的膝蓋時,樓梯下亂成一鍋粥,他們很快的鎖定了凡斯的位置,蜂擁而上。他在將第二顆送入女人的眉心時,判斷自己是逃不出去了,便果斷地摁下手邊的按鈕,火藥發出迸裂的巨響。
烈焰四射,光芒滔天。
被吞沒之前,凡斯過於冷靜的想,他隨著亞那來到這座城市,卻因為冰炎而離開。終於讓一切如被畫上美滿的圓,再無缺憾。
冰炎看著眼前光焰頓生,全身無法動彈,腦海匆匆掠過幾些畫面,卻又歸乎沉寂。過往有如一根碎裂的弦,再也奏不出半點響聲,還有一個冰涼的吻,他想。
一旁走來一個藍髮的男人,看起來有些神秘,「你要在這看上一整天嗎?還是跟我去其他地方坐坐?」
像是周而復始一般,來不及反應,又落入下個迴圈。